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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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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

林翎被帶到行宮時, 渾身是血。

蘇長柒是在浮靈教勢力範圍外,魔族域見到他的。

林翎守著殘部,正和同樣是魔族的一群人死鬥, 蘇長柒沒有現身, 用結界隔開二者,隨手一劍。

用靈力卷住林翎, 回到行宮。

手一松,魔族滾落在地,早已昏死多時。

蘇長柒:“裴述。”

一旁醫修早守著,聽到指示,上前,簡單查看。

裴述:“沒事, 死不了。不過是廝殺太久, 累暈過去。”

三兩下,把人救醒。林翎睜開眼, 從地上覆滾起, 朝蘇長柒拜了下去。

林翎:“仙君,多謝仙君救命之恩。”

連續磕了三個響頭, 戰戰兢兢擡起。

視野中,清雅幽靜的庭院,男子隨手收起長劍,低眸瞥向手心。

帶走林翎時, 蘇長柒施了靈力作為間隔, 稱得上毫無接觸。但他仍覺得觸感殘留, 伸手, 接住降落的雨絲。

醫修站在一旁,緊張地註視發生的一切, 臉色發白,不知在想什麽。

蘇長柒瞟了裴述一眼,揮手布下隔音結界,隔開裴述和二人。下一刻,可明驗真偽的靈陣浮現,落在三人陣中。

“都說出來。”蘇長柒對林翎道。

裴述面露驚慌,下意識開口說些什麽,聲音早就湮滅在靈力中。

“裴述只能聽到你的聲音,說的話傳不進來。他攔不住你,沒有事需要隱瞞。”

蘇長柒撤去結界,放任水珠從指尖落下,拭去殘餘的痕跡。收手時指尖輕動,撚過清風,恍若劍鳴。

“說吧。”蘇長柒道,“我的身份,是你告知那位少尊的嗎?”

林翎低著頭,顫抖不止:“不是,絕不是在下。”

他起身,又把頭用力磕下去:“請仙君恕罪,我一直與先魔尊的舊部有聯系,也透露出您的信息。您出現在浮靈教,是那名舊部告知教眾的。”

“請仙君勿憂,我沒等他把你的身份說出來,便讓他永遠都開不了口。在被您搭救之前,已然銷毀所有證物。”

他指的是那些,傳訊時使用的小紙條。

蘇長柒沒出聲,林翎繼續說:“仙君救命之恩,在下永世難忘。以後有何吩咐,必然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”

蘇長柒:“還有什麽想說的?”

林翎:“沒有……了。”

蘇長柒側轉過臉,目光停留在落雨上。簌簌落下的細雨在他眼中,逐漸變慢,仿佛千百根細針,慢慢往下紮。

若是此前的情況,他早就不與林翎交談,甚至最初都不會有詢問。

但此次不同。

他的心底出現了可恥的,名為僥幸的情緒。萬一真的能再度出現在葉沁竹面前,他至少該告訴她,他是誰。

“你改稱呼了。”蘇長柒道。

林翎猝然一驚,看向蘇長柒:“仙君……”

以前林翎懷有異心時,雖然也喊他仙君,但大多數時間,都是“仙君”和“少主”混著叫。如今,後一個稱呼再沒出現。

蘇長柒:“你見到了誰?”

“如果不說實話,我自會去尋到那些魔族,挖出記憶來看。”

林翎低著頭,聽見蘇長柒輕描淡寫的威脅,聲音越發低弱:“仙君,屬下可否問您一個問題?”

“修士與魔族結合,無論魔族種族等級多高,都會在子嗣身上留下魔紋。敢問仙君,身上是否有魔紋。”

蘇長柒沈默片刻:“沒有。”

林翎倒吸一口涼氣。

他心底最後一絲希冀破滅,伏到地上:“屬下,確實看到了先魔尊。他長驅直入,來到我等的營地,宣稱自己還活著,許多人不知真假,全數被他招攬了過去。”

先主怎麽可能還活著。當初魂燈熄滅的時候,林翎就在旁邊。

再後來,便是魔界風雲驟然變換。新主上位,鐘絮白拼死送出一名嬰孩,送至庚辰仙府。

鐘絮白在魔域的時候,一直在先主身邊。二人親密無間,如神仙眷侶。他們自然會認為,她懷的孩子,是先主的。

看到蘇長柒的臉時,懷疑變作確信。那副七八分相似的眉眼,絕對是二人的孩子。

萬一不是呢?

萬一是先主的身體,和不知誰人的意識與靈脈呢?

“我等早已確認先主已死,如此說來,那人指不定是……”林翎欲言又止,他倉皇轉頭。

邪靈蘇醒時,浮靈教境內會下雨,直到祭祀日,方才歇止。

蘇長柒:“人身。”

他接口林翎的話:“是麽?”

擡手,一並撤去隔音的結界,看向滿臉驚慌的裴述:“不願我深入浮靈教,仙府想瞞的,便是此事?”

“確實是因為此事。”裴述的口吻頗為恨鐵不成鋼,“當初,誰能想到它會奪舍魔族的尊者,不僅如此,奪舍之後,竟然完全抹去他身上屬於魔族的特征。”

“甚至,誕下後代。”

蘇長柒:“你們是如何確定的?”

裴述明白,他瞞不下去:“我研究過你的骨血,若是單單淬劍之體,無論與此世何人結合,成長速度絕不會如此迅猛,更不會讓你有如今的實力。”

“況且、況且,仙君之所以能成為唯一壓制住魔息的人,也是因為你與邪靈有諸多相合之處。除去子嗣,再無可能有其餘關系。”

說話間,裴述滿頭冷汗,他慢慢往後退,雙手並攏作行禮狀,藏於袖內。

“修士與魔族之後也就罷了,可您偏偏……無論是主母,還是我等,都會懼怕……”

蘇長柒:“怕我就此叛離,進入浮靈教?”

“仙君,你不會。你已知邪宗所作所為,斷不會棄明投暗。”裴述說。

他字字鏗鏘,藏於袖中的手已經開始描畫,只等蘇長柒一有動作,便召出水鏡。

水鏡是傾一宗之力煉制的傳訊工具,哪怕是蘇長柒本人,也無法立時毀掉。要是他真的有助紂為虐知心,也該第一時間告知主母。

裴述:“你且寬心,此事只有極少數人知曉,仙府內的大部分修士,只知您和主母是血親,絕不知你的生父為何人。”

一道幽冷的目光,落在裴述袖口上。

裴述手一抖,沒等實質的威壓傳來,先一步松開,沒敢再動水鏡。

那道目光長久地停在他身上,含著濃烈的諷刺意味,像是在譏笑,像是在嘲弄。

“無需擔心。”蘇長柒垂眸,往後退半步,靠上支撐屋頂的圓柱,“我對祭祀之事,不感興趣。”

“只是如此,爾等的心思,也算是明了。”

“這個解釋,倒算合理。”

蘇長柒倚靠高柱,輕聲道:“林翎,去把傷口清理幹凈,去告訴那位姑娘,你為何許久不曾出現。”

“你知道她想要聽什麽,別多說。”

“裴述,你來處理他的傷勢。”

“至於你的主人那邊,想怎麽匯報,直接告知即可,我不會阻攔。”

醫修應了一聲,跟著林翎退下,到行宮另一側的隔間醫治。

蘇長柒轉頭,重新看向庭外的美景。他伸手去接從天而降的水滴,落在掌心,又掀起疼痛漣漪。

“原來如此。”

良久後,蘇長柒聽見自己的聲音。

“原來如此。”

那名高堂之上,時而慈悲,時而怒目的女修,或許不會因恨男主害死姐妹而揮刀。但倘若她的妹妹以為將與心愛之人共度餘生,卻不明不白地成了邪靈的受孕之體。

她必然會,對誕下的孽種恨入骨髓。

回答他的,是少女疑惑的聲音:“什麽原來如此?”

葉沁竹端來了藥,回到外間。走進時,剛好聽到蘇長柒呢喃出聲。

她安靜地等了會兒,發現他沒註意到自己接近,試探著喊出聲。

蘇長柒聽到她的回應,楞怔片刻。他的反應像是遲緩許多,明明耳朵接受到她的話語,竟忘了轉頭看他。

葉沁竹:“我把藥煎好了。”

她感到很不滿,這兒有三個人,對蘇長柒的身體情況都有概念。結果到頭來,她才是最急的那個,甚至比本人還要急。

少女端著托盤,等了許久,沒有等到蘇長柒的回答。

她往前湊近,歪頭看他。她露出驚愕的神色,扭頭四顧:“裴述呢?”

蘇長柒:“你找他做什麽?”

葉沁竹:“我……”

“你等下。”

她還不會用靈力凝結平臺,只能把藥碗與托盤就近擱下,機敏地搬過把木椅。

“就坐著吧,我給你加道符,不會被冷到。”

葉沁竹自認為非常貼心,話出口,訕笑地補充:“那個,修士會挨凍嗎?”

蘇長柒頓了許久:“會。”

他握住木椅扶手,靠著坐下。不用費力強行站立,讓他稍微好受些。

終於能好好與葉沁竹說話:“你是怎麽發現的?”

葉沁竹露出得意的笑容:“經驗。”

“這種小事,一旦熟悉你以後,很快就能有判斷依據。”

蘇長柒難受的時候,都會不經意表現出疲態。他本就沈默寡言,因此必須從神色和動作上觀察。

蘇長柒輕聲:“原來能猜出來。”

他擡手按住額角,努力平覆心底的情緒。

並非他有多在乎,而是魔息實在無孔不入,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波動,都會被無限放大。

雜念越多,翻湧得越激烈,蘇長柒甚至不能去想有關魔息的事,一旦細想,又是強烈的惡心。

蘇長柒突然明白,當初那些受魔息之苦的修士,為何會對他虎視眈眈。那些被救的修士,哪怕知道仙門給他們用的藥中有什麽,依然感恩戴德。

在雜念紛飛時,當真是如萬蟻噬心般,幾乎讓人失去意識。

那位邪靈還是不夠聰慧,若是從一開始就以血肉做藥引,吸引修士,又如何會被逼到浮靈教這種犄角旮旯裏。

“阿七,阿七,裴述去哪兒了?你告訴我。”

蘇長柒聽到葉沁竹的聲音,他緩緩眨眼,搖頭。

“抱歉,我現在沒法喝藥。”

葉沁竹聽懂他再說什麽,下意識地擡手,看向指尖。在蘇長柒的目光移來前,迅速回撤。

她看見蘇長柒取出根銀針,用靈力洗凈,反手刺入心脈的位置。

他紮得很深,但比起先前直接挺劍刺穿,簡直是九牛一毛。

像是得到片刻慰藉,蘇長柒取出第二根針。因為疼痛,他的手微微顫抖,而往下的動作沒有遲疑。

發抖的手,在半道被攔下。

“你這樣不行,歪了該怎麽辦?”少女眉頭擰緊,“你忍一會兒,我去把裴述尋來。”

她劈手奪下蘇長柒指尖銀針,順道搶下他疑似存針的法器:“你是全才嗎?什麽武器都有。”

半開玩笑地抱怨一句,轉身就走。

腕口被拽住。

他心中焦急,連基本的禮法都不顧,拉著少女的手腕不讓她走。

“別去尋他。”蘇長柒按著額頭,語調發軟,像是無路可去,“來不及了。”

“只是最低限度的刺穿靈脈,誰都可以做。”他說的很艱難,“不會有事。”

“……誰都可以做?”葉沁竹停下腳步,又問了一次。

蘇長柒勉力點頭。

葉沁竹:“那我來吧。”

靈體升階之後,無論是揮劍,還是畫符,她的效率都更上一層樓,刺穿靈脈這種事,做到並不難。

她能清晰地感知到,身邊人的呼吸越來越急促。葉沁竹不再猶豫,反身按住蘇長柒肩頭。

“後靠,躺好。”

她捏起那枚閃亮的銀針。

“把你身上的屏障接觸,太亮了,我開靈視看不清楚。”

蘇長柒臉上表情僵住,目光一錯不錯地盯著她。

一瞬後,他的睫羽垂落,周身漫過道柔光。幾乎被黑色占滿的靈體映入眼簾,相比起葉沁竹上次看過的,簡直觸目驚心。

葉沁竹眉眼輕抽,心裏驚訝,情緒奇妙地穩定,手也沒抖。下落的動作幹脆利落,穩穩地讓尖端沒入。

蘇長柒側過眸子,沒敢和少女對視。被銀針刺入時,他長睫顫抖,握住葉沁竹細腕的手不自覺收攏。

慌忙有了松手的架勢。

葉沁竹:“抓著吧。”

手往上挪了挪,讓他能更好地掌控。

她居高臨下,彎腰俯身,細白的手指描過眉眼,停在眉骨的上端。指端用力,壓在一片冰涼中,葉沁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溫熱的呼吸。

從純粹濃黑中,辨出靈脈和魔息走向並不容易。前額處更是修士的要害,心脈、頸脈破碎,或許還能活,一旦靈臺湮滅,識海傾覆,不死也得廢。

就連蘇長柒,都沒敢直接給自己來上一劍。

葉沁竹覆身上前,湊得極近。

“你信任我嗎?”她問了一句,“要是不信任,我就……”

蘇長柒沒讓她說完:“可以動手。”

他想再掙紮一下,本來也是因為被少女的那份信任吸引。

那份感覺並不愉快,尖細針頭刺破皮膚,往內探入。勢頭極緩,無法快刀斬亂麻,能消解的魔息也僅僅是一星半點。

如幹渴欲死的人,見到山間留下的水滴。他的內心雀躍歡呼,但很快就發現,那只是一滴、一滴往下流,讓他無比期盼,又無比焦躁。

蘇長柒遏制不住地顫抖。

交握的手變換姿勢,到最後,完全被扣住,換做由另一人全程主導。就這麽牢牢抓著,不讓它落下。

葉沁竹把力道傳過去:“別動。”

“多久以後能取出來?”

蘇長柒像是沒聽到她的話。

男子雙眸半閉,腦袋無力垂至一側,宛如精疲力竭般低喘。

葉沁竹:“我去找裴述。”

蘇長柒反手把她五指扣住:“……至多半個時辰。”

他努力享受這份短暫的、極容易被無視的放松。

細膩的觸感攏了上來,葉沁竹避開傷處,用帕巾拭去蘇長柒面上的冷汗。擔心過時後對蘇長柒靈體有害,她幹脆在一旁等著,替他掐時間。

葉沁竹:“怎麽回事啊?是因為藥物愈合心脈,控制不住了嗎?但早些時候,明明還不是這樣的。”

她是聖女。被綁到浮靈教,要被強行獻祭給邪靈的人,不可能對浮靈教的神有好感。是否會和修真界那群人,一旦發現蘇長柒根骨的不對勁,就多加地方。

蘇長柒不知道,他能不能對她開口。

“不僅僅是藥物的原因。”他認命了一般,“我方才,知道了些事情。”

葉沁竹問得很主動:“我能聽嗎?”

蘇長柒點頭。

“我……”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說,“可能,和害你的邪靈有聯系。”

葉沁竹:“哎?”

蘇長柒:“很近的聯系,甚至算得上,血脈相連,至親。”

葉沁竹:“!!”

少女歪過腦袋,警惕地看向蘇長柒:“你是本人嗎?”

“我聽說過,那位邪靈在被主母困死前,是可以自由轉換人身的。”

蘇長柒:“我沒有入侵他人識海,擠占意識的能力。”

“也對,你要是能奪舍,也不會現在突然和我坦白。”葉沁竹了然點頭。

的確,阿七體內的魔息和一般描述的不同。它不像由外部入侵,反而是從心脈滋生,朝全身延續,如果是體質原因,就很好解釋。

“那怎麽辦?”她滿臉憂心,“這樣一來,庚辰仙府以前的治療方案,是不是沒有效果了?”

擔憂地轉頭,與蘇長柒四目相對。她意外地發現,那雙眼睛裏有鮮明的疑惑。

蘇長柒:“你不驚訝嗎?”

葉沁竹:“我驚訝啊,這不是立刻在試圖為你想辦法嘛。”

蘇長柒:“……”

這和他想的不太一樣。

“你不害怕嗎?”他問,“不討厭嗎?”

葉沁竹幽幽嘆息:“阿七,如果你說的是真的。依照凡人的觀念,你得喊我一聲,姨娘。”

“沒什麽可糾結的。”少女唇角劃過弧度,饒有興致地勾唇一笑,“我不了解這個世界,所有紛紛擾擾的關系與我而言,都是不存在之物。”

“我有眼睛,會親自去觀察,判斷所見所聞。其他的,留給那些土生土長的人考慮吧。”

她重新站直,沒等蘇長柒答覆,迎風咳嗽兩聲:“我真的要去找裴述了,昨晚沒睡好,好像有點感冒。”

昨晚……

蘇長柒都快忘記,昨晚她把自己塞進犄角旮旯,躲著他。

她此刻的殷勤,只是因為覺得欠了他人情,努力償還麽……

“你去吧。”他沒理由攔她,“他在長廊另側的隔室。”

葉沁竹臨走前,還在那兒囑咐:“我這邊靈符計時呢,到點來喊你,不用擔心超過時間。”

依照蘇長柒的指引,來到隔室。葉沁竹禮貌地敲了幾下,迫不及待將門拉開。

“裴——哦,二位。”

她看了看裴述,又看了看林翎:“二位在這兒做什麽?”

林翎已經把傷口處理完畢,乍一看,跟沒事人似的。

“姑娘,我先前幾日不知所終,實屬誤會。”林翎扯謊,“我來與你解釋。”

葉沁竹:“明日成嗎?今日事務繁多,你沒事就好,沒必要說太多。”

“我尋裴大夫有事。”她盯住裴述。

待林翎離開後,葉沁竹在裴述震驚不已的目光下,迅速關門,覆上符文鎖住,不讓他離去。

隔聲、隱蔽,一系列的操作行雲流水,顯然是在腦子裏排演過許多遍,就等著找機會把裴述關在屋子裏,不讓他離開。

裴述警覺:“你要做什麽?”

葉沁竹:“裴大夫,你先前取了我的血,對吧?”

“它有什麽用?”

少女倚在門上,擡眸看眼前醫修,似乎覺得威懾力不夠,又把那片花瓣取出:“我還沒丟哦。”

濃濃的威脅意味。

裴述被堵在密室,進退不能,他猶豫片刻,忽地就這麽笑出聲。

“姑娘,你卡了個好時間。”

裴述覺得,自己就是棵墻頭草。他從不認為蘇長柒會是毫無威脅的存在,因此不敢放松警惕。可每次真的與他和他身邊人相處,裴述又覺得,他願意出手相幫。

“辰時,你的阿七要求我發心誓保密。就差那麽一點,這個秘密我就不能說了。”

此後,整整一天,葉沁竹沒再提到任何關於魔息的事。她把白日裏的事處理完畢,閑暇時間,取出玲瓏鏡,與水鏡另一端的少女交流。

穆語:“主母好像知道我在做什麽了,但她睜一只眼,閉一只眼。我再等等,說不定在祭祀日前,我會被放出來,加入此次行動。如果有那個時候,我來接你。”

葉沁竹:“這些事情過會兒再說。”

“七星盞究竟該如何點亮,你知道嗎?”想到少尊先前的言論,葉沁竹渾身發毛,“還有,他們說今夜邪神會來驗貨,這又是怎麽回事?”

前一句話,穆語神情輕松,搖搖頭示意不礙事。聽到後半句,神色微滯,像是想到什麽。

“葉姑娘。”她嚴謹地問,“你和你的靈子,現在是什麽關系?”

葉沁竹險些沒接住她的問題:“朋、朋友關系。”

“親密的行為呢?”

“沒有!”小姑娘臉紅了,“我們就是逢場作戲,在別人面前演一演,絕對沒有幹過別的事。”

穆語擡起下巴:“如此的話,從現在開始練習也來不及了。就只能讓它看你們事後的姿態。”

葉沁竹:“啊?”

“很好理解吧,兩個人為了點亮七星盞,精疲力竭一番折騰,歡愉吐納之術大成時,剛巧邪靈來此。”穆語侃侃而談,半點羞赧之意也無。

“要是你膽子足夠大,還能向它打個招呼。我雖未曾真實見過那個東西,但聽我在浮靈教的那位友人說,數任聖女都是如此度過。”

打、打招呼……

葉沁竹想所未想。再加上今日聽到的消息,她無法想象自己該用什麽樣的目光看那位邪靈。

難道要:“叔叔好,我是阿七新交的朋友,很高興認識您。”

——怎麽可能!

葉沁竹和穆語交流完畢,一直維持著恍惚的狀態。等夜幕降下,再無一絲亮光後,她終於恢覆神智,鼓起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,大踏步往屋裏走。

有人在裏間等她。

幔帳低垂,紅燭搖曳,銀質燈盞輝光點點。茶幾上,靜靜地擱著晚些時候喝完,來不及收拾的瓷碗。

氛圍旖旎曼妙,如果再來點剪花貼紙,還真會讓葉沁竹有幾分洞房花燭的意境。

她聊起裙擺,跨過門檻,牢記穆語的囑咐:事後。

一路走到那張大得每次看,都會覺得詭異的床榻邊。少女挑起彎彎細眉,“哎呀”了一聲:“我忘了和你說一件事。”

“今天它會過來。”

葉沁竹開口時,蘇長柒眸光微蹙,猛然擡頭。他尚未說話,唇瓣被細指抵住:“不論你在想什麽,我必須要作為聖女前去祭壇,今日在他眼前,我要把這場戲做下去。”

少女露出堅定的神情,她起身,作勢叉腰。不知想到了什麽,悻悻笑著收手,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態。

“雖然我很想信心滿滿地說‘放心,一切交給我。’,但抱歉了,阿七,你得多脫幾件。”

葉沁竹:“最開始我們就約好的,逢場作戲。即使對方是邪靈,也要演給他看。”

說著,先解開自己的束腰帶。薄紗之下,少女雪肩白臂剎那間展現。

在蘇長柒驚愕的目光下,葉沁竹把外衫在手腕上卷起,丟到床底。

她方才聽見蘇長柒開口:“無需如此!”

“等……等等。”男子慌慌張張,目光閃躲不敢看她,整個人仿佛失了冷靜,“這等事,讓靈偶來做,不是更好。”

他的臉色很差,還帶點異色。不知是因為情緒起伏疼的,還是別的什麽原因。

“我能看穿你的幻術。”葉沁竹點明,“那個邪靈的階級明顯要高於你,你如何保證,能騙得過它?”

蘇長柒不語。

葉沁竹戳他:“這在我以前是很正常的事,我都不在意,你不用避。”

先前提出逢場作戲時,他滿口答應,葉沁竹小心翼翼試探,他亦面部改色。

葉沁竹還以為,阿七並不在意眼前人是何打扮。

結果,不就是脫了件衣服,反應怎麽那麽大。

“別太在意。”她有點內疚,拾起床下的外衫,“對你身體不好。”

“要不然……”

葉沁竹垂眸,思索該如何做戲,讓邪靈以為他們確實歡好過。

耳畔傳來細微的響動。

葉沁竹對這類聲音非常敏感,先前系統把她拉入深淵時,耳邊也傳來類似的動靜。

她停下動作,緊張地看向門外。

耳邊同時傳來男子如水般提醒:“來了。”

他從閉上眼,松垮垮地坐著,一副不再反抗,隨葉沁竹擺布的模樣。

那個人身的實力,蘇長柒能摸透。他能攔住它,能打過它,甚至可以出劍擊殺。

可葉沁竹必須前往祭廳,他只能讓它一路暢通無阻,進入內室。

為了防止它與葉沁竹的所見相似,連幻術都不能用。

蘇長柒覺得可笑:“這麽早出現,看來,是察覺到此次祭品美味,想提前一飽眼——”

“——福。”

他驟然被按在靠背上,最後一個字,險些沒說出來。

少女居高臨下,神色慌亂,手臂發抖。她的動作快速,解開床兩側的幔帳,扯下任由其落至兩側。從門外看,只剩兩道曼妙身影。

“好了,不是事後,是事前。”葉沁竹迅速改變方針。

葉沁竹垂首,看向蘇長柒:“他能認出你麽?”

蘇長柒:“它先前曾間接感知過我的氣息,沒有發現異樣,只把我的靈骨當做符合它心意的祭品。”

葉沁竹:“那……臉呢?”

“你有繼承他的模樣麽?”

蘇長柒微怔,還未回答,開門聲傳來。

吱嘎。

清晰可聞。

“好。”

綿軟的聲音,落在耳廓。只餘氣聲,輕輕呵著。

“阿七,靠過來。”

葉沁竹擡起袖子,外衫卸去,內裏的廣袖還留著,她擡手搭上木沿,混雜獨屬於她的氣息,將蘇長柒整個兒攏住。

腳步聲。

有人來到榻前。

幔帳被挑開。

少女扭頭,露出慌慌張張的神色:“啊,神靈大人。”

紫金衣攏下,遮蔽視線。蘇長柒無法輕易看穿帳外之物。如果要強行納入視野,必然會引起靈力波動,對葉沁竹不利。

他只能聽,少女聲音嬌俏,如名虔誠的信徒,和那具屍體對話。

“我等尚未開始,神靈大人為何突然親至?”

“無礙,只是來見見未來的新娘罷了。”

“你可以繼續,我很樂意看你展現風采。”

它說,一點被主母廢去能力的自覺都沒有。

“那怎麽可以!”葉沁竹低下頭,眼底滿是傾慕與羞怯,“現在這副模樣,太過生澀。”

“我還希望多加練習,然後,在那日奉獻與你。”

她是在裝模作樣,蘇長柒很明白。臉上阿諛逢迎,實際恐怕已經把這位無力無能的邪靈,嘲笑幾百遍。

但體內的情緒抑制不住地激蕩,劇痛蔓延,從心脈處往外擴散,他的胸口像是被巨力壓著,無法輕松片刻。

葉沁竹離他很近,為了完全遮住他,不得不拉著他半躺,然後傾身壓上去。

蘇長柒甚至能感知到,少女頸脈內有溫熱鮮血流淌,於含羞帶怯的語調中,伴隨收縮、跳動,汩汩地引誘他。

他的識海搖搖欲墜,僅剩的,求生的本能反覆催促,提醒蘇長柒伸手。

蘇長柒聽見那具屍體說:“甚好,我很期待。”

叮。

有什麽東西被敲了一下。

腳步聲。開門聲。合門聲。

粗重的呼吸聲。

少女聲線顫抖:“它,好像走了。”

蘇長柒沒有說話,與她維持當前的姿勢,靜靜相持了許久。

毫無征兆的。

葉沁竹的腦袋被猛地按住,她猝不及防,整個人被往下拉,撲進一個冰冷的懷抱。

他在看她,像是隱忍到極致,大手從她的頭頂向下,一路滑落,落至光潔細膩的頸部。蘇長柒此刻的形象,與尋常時的克制截然相反。

像條陰冷到骨子裏的蛇。纏上獵物,便不肯放手。動作溫柔,卻滿是禁錮的意味。試圖舔舐吞咽,食髓知味,予取予求。

那雙漆黑的瞳孔中,滿是貪婪和渴望。像是找到勢在必得的獵物,一點點傾身壓上。

葉沁竹心頭微緊:“阿七?”

蘇長柒的動作忽然停住。

少女的聲音很輕,在寂靜的夜晚,似銀針落地,清晰可聞。

驚得把她禁錮的人驟然回神。

他的眼底恢覆一瞬清明,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,用力把她推開,拉遠距離。

蘇長柒退開時,留了個心眼,神識外鋪,確認邪靈的人身已然不在附近。

這份心思,徹底把他所剩無幾的力氣榨幹。

他幾乎是從榻上摔下去,無措地捂著臉,在欲裂的頭疼中掙紮。

眼前模糊一片,他試著去夠什麽,指尖碰到托盤。

“嘩啦”。

瓷碗砸下,碎了一地。

葉沁竹跟著沖下來:“阿七!”

蘇長柒跪在地上,烏發淩亂,落在紅漬中。破碎的瓷片被男子握在手中。他的力氣很大,碎片幾乎鑲嵌進去,鮮血順攥緊的拳頭不斷淌落。

她伸手去扶,又被推開。

“你別過來,別靠近我。”

男子渾身顫抖,艱難地擠出話來。

“裴述……把裴述喊過來,立刻。”

渾渾噩噩中,蘇長柒召不出兵刃,連自裁都做不到。他只希望在傷到她之前,葉沁竹能立刻尋到裴述,解決掉一切。

和他預料的無二,一旦心脈開始愈合,不過寥寥幾日,意識就會被吞沒。先前的約定,怕是沒法完成了。

他忽然沒再掙紮,身上的時間像是停滯般。

視線一寸寸地偏轉,落到眉語目笑的少女身上。

她的指尖點在蘇長柒的嘴唇上,挪移之後,點落的鮮艷之色清晰可見。

“我覺得,你現在需要的,不是裴述。”她說。

紅燭影下,少女衣衫褪去,粉面桃腮。宛如話本故事裏,從古墓、桃林中現身,勾魂攝魄的美嬌娘。

“是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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